查看原文
其他

陈丹青 | 为沈嘉蔚随笔集《自说自画》所作的序言

陈丹青 哲嘉视野 2021-08-09

导读:沈嘉蔚1970年支边到北大荒、自学成为知青画家。1974年创作的油画《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站岗》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史标志性作品之一。其历史画作品曾多次获中国全国美展奖和澳大利亚玛丽·麦格洛普奖、约翰·舍尔曼爵士奖、加里波利艺术奖。1989年移居澳大利亚悉尼后,曾应邀为罗马教皇,丹麦王妃,澳大利亚总督、总理、议长、大主教和各大学校长绘制官方肖像。其作品有十七件收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、中国美术馆和革命军事博物馆,有六件永久陈列于澳大利亚国家肖像馆和国会大厦。

 

沈嘉蔚不仅是享誉海内外的肖像画家,更是著名的历史画家。他多年来沉湎于历史人物群像的创作。比如他的巨作《兄弟阋于墙》中有422个人物,30多米长。为完成一幅这样的巨作,他要一个人躲在画室,耗时数年完成。

 

沈嘉蔚不只是在做画,更是在研读历史。他遍读他所能找到的画中人物的传记和历史资料,直到对他画中人物的生平、事迹、历史背景和照片都烂熟于心,而后用千锤百炼的老道画笔完成绘画版的沈氏史论。他以沈嘉蔚特有的方式和语言来还原那曾经绑架他的历史,并在其中深深沉醉不愿回还。正像陈丹青先生在文中所说的 “八十年代后,嘉蔚带着他的画,返回历史,至今待在他想象并构建的过去,再不肯出来了。” 

 

毫无疑问,沈嘉蔚是画家中的历史学者,是历史学者中的画家,也时不时地客串作家。这不,沈嘉蔚又过了一把文字癮。他把他畫作中460多位歷史人物的故事以及作品背後的秘密寫進由‘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“出版的随笔集《自说自画: 从黑龙江兵团到澳大利亚 》中。在這本圖文並茂的書里,這位酷愛歷史的畫家用精准洗练的文字爲您如数家珍般的娓娓道來。陈丹青先生特为老朋友的新书作了题为《历史画与沈嘉蔚》的序言。

 

经沈嘉蔚先生授权,我们在此刊登陈丹青的序言。读了陈丹青鞭辟入里的文字,您不妨去书店,把这本颇为特别的书找来一阅。


序言前附有沈先生解读他的《自说自画》的语音文件,敬请点击收听。


编者:悉尼哲嘉


《自说自画: 从黑龙江兵团到澳大利亚 》 沈嘉蔚 著  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




历史画与沈嘉蔚

 

陈丹青

 

 

在我塞满陈年旧物的抽屉深处,有一大堆友朋的信函,多数得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出国那些年,其中夹着嘉蔚写来的一叠。他写了什么呢?三十多年前的纸上长谈,不能记得了,只记得嘉蔚的字迹密密麻麻,正反面写满,没有行距,不留白。多年后看到他许多大型历史画,人物层层叠叠,几乎不留白,正像他的书信。

 

1974年,“文革”时期第二届全国美展在京开幕。嘉蔚的大油画《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》挂在墙上。我看了很久,不明白他怎能画出雪原的晴朗而严寒、厚厚的军大衣,还有,用刮刀反复压实的铁器与钢枪。那年我二十一岁,不知怎样驾驭大画,也正在对长我五岁的绘画大兄最易心生钦佩的年龄。

 

沈嘉蔚在《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》画前


1998年,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中国现代艺术展,我又看见了嘉蔚这幅画,还是佩服。又过十年,2008年,为纪念知青下乡四十周年,上海举办了知青大展,嘉蔚呈送了另一幅更早的反映知青生活的创作,雪地、反光,画得更厚实,简直就是那个年代我们顶顶向往的苏联绘画,其时,嘉蔚不过二十出头吧。


1972年创作的 《初尝完达雪》

 

现在,雪地在嘉蔚画中永远消失了,就像我到中岁断然不再画西藏。为什么呢?我们在信中谈过这些吗?

 

从一个知青画家到域外的自由画家,我与嘉蔚仿佛做了两世人。就我所见,八十年代后,嘉蔚带着他的画,返回历史,至今待在他想象并构建的过去,再不肯出来了。我不敢说嘉蔚是个历史学家——虽然近年听他谈起历史,特别是近代史,无所不知,显然有巨量的阅读——但看他八十年代迄今的所有大型作品,他有历史癖,或者,准确地说,他的难以遏制的快感,是描绘历史人物。


沈嘉蔚 《宽容》 1988


我不确知什么理由使嘉蔚的创作欲被他悉数引向“历史”,但我大抵知道为什么我辈进入壮年,尤其是出国后,有些人(有些性格)格外渴求了解历史。

 

简单说,我们青春期亲历的一切(如今成为历史),历史常识常常缺席,可是太多超级历史人物(今天,这样的人物消失了)伴随,并塑造了我们的成长史(全部体现为图像),我们反复听说而从未弄清的历史事件,也太多了……



《兄弟阋于墙》局部 (哲嘉拍摄)

 

到底怎么回事?一群被伟人与事件笼罩的青年,总想知道究竟……然而,知道究竟,与知道后还要不断不断画出来,究竟是两回事。这两回事,在嘉蔚那里合一了。

 

这才是嘉蔚作品殊可追究之事。

 

沈嘉蔚 《俄罗斯1917》 2013


我们的青春期,可能,只有我和嘉蔚这代人的青春期,油画历史画,或者,广义地说,宏大的、群像的、纪念碑式的叙事性绘画,在整个中国的绘画文化中体现为最高的,唯一的,因而是正确的(也因而是无上光荣的)美学。这样一种来自欧洲的历史画美学,此前数十年(自五四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)尚难在中国确立而展开——除了徐悲鸿的《田横五百士》与《奚我后》——此后(八十年代末及今),却又迅速过时、衰落、边缘,不再提供兴奋感,更不会使绝大部分画家迷狂了。


 《女贵族莫洛卓娃》[俄] 苏里柯夫 1887 年 (来源:网络)


由于苏联绘画强大而单一的覆盖性,由于共和国开初三十年文艺创作的英雄式想象——如今我才看清:唯独在我辈的青春期,所有抱着野心的画家都曾梦想画出至少一件大型历史画。七十年代初,上代画家已经画出了头一批苏式历史画(那是与我们紧密衔接的一代,直接刺激了我辈的美学想象)。主题和内容并不重要——那三十年间指定的单一主题单一模式,不是困扰,而是刺激——重要的是,大幅,塞满人,足够苏联,足够雄强,足够使我们在布面上自以为接近我们所想象的历史画。

 

沈嘉蔚 《人民的教皇》 2013年

教皇与画家

保罗二世教皇在沈嘉蔚为他所作的肖像前

2005年 沈嘉蔚为丹麦王妃玛丽画像, 2011年画家与画中人在画作前重逢


我不知道这是否中国绘画史唯一一次单一绘画类型的集体痉挛——肖像画、人体画、静物画、风景画,被排除。遥远的传统记忆(魏晋唐宋的佛教道教大型壁画)对我辈不存在(好像我们不是中国人)。苏联类型之前、之外的欧洲传统(文艺复兴宗教壁画,启示并带动俄罗斯历史画的法国人大维特、德拉克罗瓦……),也不存在。所有青年油画家的唯一话题,便是苏式历史画——没有比我们更无知的一代,也没有比无知更激奋的创作状态。


2009年 沈嘉蔚为澳大利亚总理霍华德画肖像

 

然而人渴望有知,出于有知的作品,是不一样的。但摆脱无知后,每个画家(每一性格)的选择,也不一样。


2003年 沈嘉蔚为大利亚新州艺术博物馆埃德蒙.凯朋所作肖像


2018年 沈嘉蔚在白求恩画作前留影

 

大约1984年,嘉蔚描绘了自己“文革”后的第一幅重要作品《白求恩》。这幅画放弃了苏式色调,采用巴洛克式的深棕色,出现艾尔格列柯的拉长造型,并试图进入超现实图式。不久——显然由于《白求恩》一画的自我激发——嘉蔚完成了巨幅长篇历史画《红星照耀中国》。在这幅全景式的大画中,现实(被指定的现实)消失了,但是站满了我辈长期听说而不可议论,结果终于有所知而能有所感的历史人物。就主题而言,《红星照耀中国》仍然是革命历史画,但却是嘉蔚第一次以颂赞式的激情,被容许由他自己诠释我们的共同历史。


 沈嘉蔚 《红星照耀中国》 1987年


我相信嘉蔚的历史画狂热起于那一刻,亦即,他找到了巨大的快感:在历史画面中,他看见了自己的介入。八十年代是历史画开始退潮的年代(1985年的现代艺术运动把绘画挤向边缘),嘉蔚,带着凛然而庄严的气概(既是历史的,也是他自己的),启动了他个人的历史画途程。此后,在移居澳大利亚的岁月中,越来越多的历史人物进入他的画布,中间人物,晚清人物,最后,越出国界,进入世界……

 

2008  马来西亚历史画《默德卡》

而“世界”所曾有过的历史画(当然,包括历史画的历史),在嘉蔚这里出现陌生的维度。从大维特到梅索尼埃的历史画美学,属广义的歌功颂德,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历史画大致是所谓“批判现实主义”,苏维埃的历史画则为政治宣传之一环。她们是欧洲绘画先祖——文艺复兴宗教壁画,或者,远至希腊罗马同类大型壁画——的遥远呼应和近代变种,于十八世纪前后形成了不再附丽于殿堂建筑的独幅画纪念碑美学。


2000年 沈嘉蔚为军博画 《百团大战》

 

当然,在中国,苏维埃革命历史画的影响为最切近而具体,和我们这代所有油画家一样,嘉蔚的美学脱胎于上代革命历史画文本,但他从开始就(半自觉地)给出了自己的维度,并藉此刷新了本土历史画——它的描绘方式大致仍是苏式的,混杂了西欧绘画的若干处理手法;它的大规模构成是纪念碑式的,类乎壁画,但仍是独幅画。最后,历史画的传统功能在嘉蔚手中(同样是半自觉的)发生了一项殊难定义的改窜:它不再期待历史画的公共性,因此,它无须公共意识的授意与认同,它的主题,它的叙述的理由和方式,尤其是,它的立场,全然出自作者,即嘉蔚本人。


沈嘉蔚 《第三世界》 2002


这使嘉蔚的宏大历史画犹如超级论文,宣称着他自己的历史观,主要是历史想象,这种想象(以绘画的方式)甚至近乎历史裁判(至少,在视觉上)——所有正反人物的历史位置均被嘉蔚重新安排,对立阵营与不同期人物,全被他以历史的(也就是他自己的)名义重新整合,或者,拆散了。嘉蔚可能是以历史画编织个人发言的极个别画家(他不属于绘画中的政治讽刺与政治波普),嘉蔚要用他的发言颠覆被曲解的历史,至少,与历史辩论。

 

沈嘉蔚 《绝对真理》 2002年


但这辩论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清洗,意即,嘉蔚是在用他的画面对他这代人的历史记忆,做出校正。当他越画越多,如所有沉溺于同一系列并不断纵深的画家那样,他渐渐被自己的历史想象带走(接近超现实绘画所作的事情),他自己的历史拼图、历史版本,依次出现了。但凡了解世界近代史(包括近代史图像),我们会一个接一个认出其中的人物——大部分已被长期遗忘,嘉蔚从历史角落把他们找了回来——但每个人物原本附带的历史标签、历史代码,在嘉蔚笔下悉数显得陌生,他(她)们似乎离开了各自的历史,被嘉蔚的画笔一一驯服了。


沈嘉蔚 《三重自我》 2006


我相信,当嘉蔚大量阅读历史与传记(他终于知道了年轻时不知道的历史),他会在心中,在画布上,不断不断寻找一种幻相(他因此能以自己的方式看见他们)。他描绘这幻相,并非意在回向并证实史书中的历史,而是,替逾百年前的历史绘制了未来的图景,没有一个他所描绘的历史人物曾经设想由他们造成的历史(以理想、文字、战争、血污、阴谋、牺牲……)在未来(亦即现在)会构成这样一种庞大的想象。


 澳大利亚总督在沈嘉蔚 画展开幕式上致辞


我不能说,这仅仅是嘉蔚的想象(他的素材全部来自历史图像)。但他画得越多,他的历史画面与历史人物越是归结为他个人给出的想象。历史画莫不来自想象,但嘉蔚的历史画主角真的是他孜孜描绘的逾百上千位历史人物吗?我与嘉蔚是同代人,每当我观看他的历史画,我都在画幅背后看见“我们”:对历史无知的一代。换句话说,嘉蔚试图忠实于历史的方式,是对那段历史的不可磨灭的记忆。犹如对这记忆施行补课——近乎狂欢——他选择了历史画,同时,远离我们所知道的传统历史画。


2018年 沈嘉蔚 《兄弟阋于墙》 在悉尼中国文化中心展出 (哲嘉拍摄)


我不曾见过的这样的历史画。大维特或梅索尼埃的画,献给拿破仑;苏里科夫或列宾的画,献给俄罗斯人民;特加切夫或莫伊申柯的画,毫无疑问,献给斯大林;而嘉蔚的历史画,无意献给历史,也无意提呈历史观(各种史书并非交付嘉蔚这样的史观)。但它确乎来自一个庞杂的,在近代史进程中被不断形变的历史画传统。当这种传统于二十世纪后半几乎在世界范围消歇之际,如唐吉诃德似的沈嘉蔚,一个“文革”年代的红卫兵与老知青,以历史画的名义创作一幅又一幅大画,掷还他所亲历的历史。

 

沈嘉蔚 早年的自画像


嘉蔚知道,并同意我以上的意思吗?哪天找出他的旧信,也许,那时他已写出了自己的历史画妄想。而历史与历史画,不知道遇上了这位难缠的画家,一个极端耿介的人。他以近乎使徒的信念顽强工作,现在,他已实现的妄想全都收在这本画册里。


(注:贴中照片除特别注明,均由沈嘉蔚先生提供)



于编

About the author

哲嘉,Christine。生于天津,移居悉尼。秉持开放态度,崇尚独立思考。长于逻辑思维,热爱文史哲艺。见落日绮霞而神驰,闻鸟鸣嘉乐而心喜。遇良善诚挚而感佩,识本真灵动而相惜。有感而写小文,兴起以造闲诗。随心拍照片,自在观天地。着有诗集《尘梦》。文章诗作散见于网络报刊。




欢迎您扫码关注【哲嘉视野】


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    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